羽游

【刘怡婷】成双

        绒毛娃娃的手断了还可以再续上去，新添的针线比原来的加倍美德；花瓣数完了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，就耍赖赌气说不算了再来一次，自己既是裁判又是选手，仿佛只狐假虎威着小孩唯一的特权，因为心里明白其他的权利都以“你懂什么”的名义被大人霸凌。台北的房子是一双灵魂的双胞胎的共生体温床。走进你的房间或是我的房间，像抱着你一样抱着你的陪睡娃娃，默默摸摸你粉红色的小绵羊，它和你一样睁着大大的犊羊眼睛。

        流利背诵《圣经》的时候舌头跌了一跤，忘记了一个最简单的词，习惯性往又看没人接的时候心里才会痛一下。仿佛胸腔中有两颗心脏相生相伴，却被别人无故摘走了一颗一样。思琪，思琪，我灵魂的双胞胎，我对称的永不重叠的镜像女孩，如果不是连我都逃匿你，躲避你，嫌弃你——你还会让你的灵魂离开你的肉体、离开我吗？

  你粉红色脸皮的日记本既是安慰我的蜜糖，亦是虐杀我的毒药。

  你和伊纹姐姐都是簪花小楷一般的人，那么精致，那么小巧，工丽到一个镶嵌着一个的俄罗斯套娃，一笔一画都庄严到不容忽视。这么美的东西，不是被金沙金粉埋在敦煌深处，就是被肢解供人把玩。

  上次来疗养院来看你，你的眼睛猪只趴在眼眶里，黄浊的水从你的嘴角流出，果汁般的甜腻。我伸出手拿纸一点一点摩挲着你的嘴角。擦完后，你小心地避开我，眼睛里没有眼神，紧紧攥着香蕉皮，小白兔眼睛咬着濛濛黄色，虔诚地说：“谢谢你，你对我真好。”

  我吞回要跑出来的眼泪，摸了摸你的头：“真乖。”

  你笑得像是没见过世界的背面，一个字一个字绷紧地，笃实地，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些话：“谢谢你，你对我真好。”

  美从来都没有错，想强暴美的人才有错。

  上个月回大楼，才发现小葵也回来了。他说话的口音夹缠着外国的辛香，就好像和他一起镀上了外国的金边，光圈都是毛茸茸的，叫人认也不敢认，话语丛林深处，才所幸小葵还是小葵，固执得和浮起来就沉不下去的胖汤圆一样，打开了华丽的外国包装，里面装的还是古中国的点心。

  话语的民主中，唯一默契地都没提你,他已经变成了我们在操场上散步会打100分的男生,加加减减都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扣分。我猜你肯定知道他为什么向来对我那么坏了。他口袋里的饼干盖子已经很陈旧了，也很有古典的意味，我装作没看见。

  他礼貌的皮囊下蛰伏着一只暴烈的野兽，冲撞他五官的栅栏。

  她在哪里，她在哪里，她在哪里。

  告诉他你被分成了南半球和北半球，就是把你摊在砧板上再鱼肉一次，鲜血淋漓，也是刺杀戳烂他心中高洁神圣的洋娃娃。可就算我不说，也总有人会‘好心’告诉他的。一丛红一丛灰又好像成为了色彩的屠宰场，黑加白等于灰，灰加白等于什么，这就是我从小到大都弹不好钢琴的原因，愈是黑白分明的东西愈是要出错的。

  楼上钱奶奶看见我劈头就是一句长成大美女了，话语的刀锋切割我的脸庞，心被挤压成三寸金莲。想起洒满雀斑的东北大饼，我笑笑不说话。我开始怀念他人算术上的好心。两个小美女。好，都好，如果你愿意回来的话，多少人算术上的好心我都算得出来，是两个就是两个，吵架也是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和好如初，像一罐化在一起的方糖。

  对不起，尽管我已永永远远失去 。

  皮肤白得像童话故事，眼睛像糖果屋的星沙，笑倾倒出来，四肢翻倒在地上也像牛奶泼翻。以前我觉得伊纹姐姐、一维哥哥还有你是满脸富丽堂皇的一家人，结局也是童话故事隐约透出的血色。你们都是被美偏爱的小孩。

  可我终究明白了，美是有代价的。

  我二十多岁了，我早就做出了选择，我知道世界上有人以强暴小女孩为乐，我知道你和我共享奶嘴、钢琴，与我有一模一样的胃口和思绪，我知道世界的烂疮大过这世界本身，我知道世界上不是只有马卡龙、手冲咖啡和文学。我拥抱着你所有的记忆与幻想，我一定要成为一个美丽、坚强、勇敢的人，和你、和伊纹姐姐一样，满身都是星座，勇敢面对世界背面与媚俗。

   房间里两件制服摆在一起，只要在这里成双就足够了。 

  只有永远合不起来，才可以永远作伴。

  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《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后续》